来的是村长。村长打量着两个陌生人，满腹狐疑，看着慌里慌张从房间出来的李小末的父亲，说，这两个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生？李小末的父亲说是他的远房表亲呀。两个陌生人也附和说是远房表亲。村长说，听你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两个陌生人说是的，他们来自楚州。村长的神气就矮了一截，笑着问二人贵姓，来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又问了一些楚州城里的事，问楚州城里的人平常都过一些什么日子。陌生人A回答了村长的问话，说其实他们是来乡下散心的，现在的情况是，乡下的人都以为城里人生活在天堂，梦想着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却哪里知道城里人所受的压力。可是你这样说，乡下人是不相信的，他远远的看不真切呀，于是削尖了脑袋想成为城里人，一旦真正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又并不习惯，并不感到幸福。城里人呢，却又把乡村生活看成了田园牧歌，说你们乡下多好啊，吃的蔬菜是绿色食品，空气里面没有污染，早晨起来能听到鸟叫，还能看到蓝蓝的天和满天的星斗，于是就开始往乡下跑了，但真正要让他生活在乡下，他又耐不了寂寞和清贫。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呀。村长听完了陌生人的话，回过头来对李小末的父亲说，你看怎么样？我说了城里人是喜欢我们乡下人的生活的，你还不相信，还怕没有城里人来看……村长把后面的字省掉了，他警惕地瞟了两个陌生人一眼，说，现在你相信了吧，城里人肯定是会来看的，到那时，咱们村就会成为楚州第一村了。然而，李小末的父亲，似乎并不认同村长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再说了，如果真要拿儿子出来发展村里的经济，还不如把儿子交给这两个陌生人，这样他也不用操什么心，一下子就富了。想到这里，李小末的父亲就不怎么把村长放在眼里了。村长说了一会话，见大家都不怎么理会他，也觉得无趣，于是说他困了，回家困觉去了。说他出来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困不着，出来走一走。村长走后，陌生人B依旧在门口放哨，陌生人A对李小末的父亲说，我知道你们村长在想什么，村长是想把您的儿子拿出来展出卖票，这样做是行不通的，你想想，这十里八乡能有多少人来看呢？乡下人，不要钱看一看热闹倒还罢了，要是花钱，我估计是没有几个人会来看的，城里人倒是喜欢看个稀奇，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可是城里人都活得紧张，从楚州到这里，路途遥远，何况你们这里的交通又不方便。再说了，就算有人来看，他们怎么保障你儿子的生活、医疗呢？李小末的父亲说，这个您放心，我是不会把儿子交给村长的。陌生人A说，那就好。于是提出要去看一看李小末。李小末的父亲有些为难了。两个陌生人说他们只是看一眼，确定李小末是否健康。他们的这一切交谈，都被李小末听在了耳里。自从长了翅膀飞起来之后，李小末的语言功能就在退化，可是他的听力却在逐渐增强，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点声音，都能清晰而准确地传入他的耳朵，父亲和陌生人，还有村长之间的对话，一句不落地收入了他的耳朵里。他感到了绝望，也在心里期望着父母亲不要把他交给村长，更不要把他交给这两个陌生人。现在，他听见了父亲和陌生人的脚步声往房门口来了，于是钻进了床底下。门开了，一束手电光射了进来，从床上扫到房梁上，最后落在了床底下。他听见陌生人压抑着兴奋说，在这里！手电筒的光就射在了他的脸上，他慌忙用翅膀挡住了电筒的光，发出了愤怒的抗议。手电筒的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分钟后熄灭了。房门重新又被从外面锁上。李小末听见陌生人A说，如果二位老人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里签个字。李小末在心里喊，父亲，不要签啊。父亲沉默了一会，说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陌生人说，那好吧，不过夜长梦多，你们要早做决定。又让李小末的父亲把钱先还给他们。李小末的父亲说，不用这么麻烦了罢，先放在我这里是一样的。可是陌生人却坚持说在没签字之前，那钱是不能放在李小末的父亲那里的。李小末的父亲不情愿地回了房间，从床底下把钱拿出来还给了陌生人。从李小末的父亲抓着钱不想松手的动作里，陌生人看到了他们此行的希望，两个陌生人相视一笑，对李小末的父亲说，这事你们要早作决定，到时弄得村里人知道了就麻烦了。
　　李小末的父亲让两位陌生人就住在他家里。两位陌生人说那再好不过了。这天晚上，李小末听见了，二位老人一直没睡，他的母亲一直在哭，翻来覆去一句话，我苦命的儿啊！李小末的父亲，一直沉默着。母亲哭了差不多有半个钟头了，父亲才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哭能把儿子哭好吗？儿子都成了这样了，再说了，这事说不定是好事呢，儿子不是一直梦想着成为城里人么，这下好了，他可以住在城里了。母亲说，你的意思，是要把儿子卖给他们？父亲说，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让儿子一直留在家里，倒不是怕别的，留在家里不安全，你没有看见村长么，还有那些村民们，他们要是知道小末在家里了，那还不闹翻天呀。母亲说，我们可以把儿子藏起来的。李小末听到这里时，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父亲说，我们总不能一直把儿子关在家里养吧，这样儿子会得病的。再说了，我们两人的年纪都大了，活不了几年啦，小末还年轻，他怎么办呢？我看还是让他们带走算了。母亲说，这样，好是好，总觉得对不起儿子，别人也会骂我们的。父亲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十万块，就买我一个儿子，太便宜了一点，要和他们咬咬价。父亲说完这句话后，开始了沉默，母亲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李小末的心，一下子凉到了极点。父母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感觉到胸口里发闷，仿佛有一团破棉烂絮塞在了肺里，让他觉得窒息和压抑。他想大声的尖叫，可是，他又害怕他的叫声引起父母的惊慌和其它的麻烦。
　　李小末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想出去，想离开这个家。可是窗子是紧闭的，门也是紧锁的。最后，李小末的目光落在了房顶上，要是在平时，上到房梁上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现在，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他一展翅，就飞到了房梁上，然后用翅膀捅了捅屋顶上的瓦片，一块瓦片哗地一声就挪向了一边，他又轻轻地捅开了另外的一片瓦，这样，没有费什么功夫，屋顶上就出现了一个大洞。李小末钻出洞外，他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感觉到五脏六腑都清爽了起来，他站在屋顶上，抬头望天，天上，有着满天的星斗，乡村在银色的月光下，静谧、安详。有露水沙沙降落的声音，谁家的孩子在说梦话。李小末呆呆地望着远处漆黑的大山，他想，算了，算了，也许，那幽远的森林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那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鸟类，那里才是他的家。李小末想，那就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吧。这样想时，李小末就飞了起来，他把身子飞得高高的，直朝月亮里面飞去。也不知飞了多久，他飞到了那片幽深的森林上空，在空中盘旋着，哀鸣着。天色在他的飞翔中，开始有了一些麻麻亮，他看见太阳已在身子底下钻了出来。绿色的森林，我的家。他想，伸开翅膀，在空中优雅地盘旋着，越飞越低，他听见了欢乐的鸟叫声，各种各样的鸟，在树林子里自由自在的鸣叫，嘻闹。李小末兴奋地向它们打着招呼，说大家好，我叫李小末，不，我也是一只鸟，我是，人鸟。然而，没有一只鸟能听懂他的话，他飞到哪里，哪里的鸟就吓得惊慌失措。李小末叫，你们别怕呀，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李小末的叫声很大，声音在森林上空来回奔跑着。然而，刚才还欢快热闹的森林，现在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尖厉的叫声，在森林上空孤独的回荡，撞到了对面的山峰，又折了回来，再撞过去，再折回来。李小末在森林上空孤独地盘旋。终于，他看见远处飞来了一群硕大的黑影，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朝那些黑影飞了过去，他大声地介绍着自己。飞来的是一群雕。那些雕们并不理会李小末的招呼，挥动着巨大的翅膀，朝李小末冲了过来，强大的气流，打得李小末的胸口生痛。李小末没想到，他的到来会冒犯那些凶猛的雕们，他吓得转身就逃，然而雕群却追着他不放，他奋力地往回飞，翅膀也因用力过猛而旧伤发作，这影响了他的速度，一只雕用铁钩子一样的嘴，狠狠地在李小末的背上啄了一下，李小末的背后飞起来几片羽毛，一阵剧痛钻心入肺。李小末本能的回击，他挥动翅膀打在了那只雕的头上，然而，其它的几只雕，朝他身上同时袭来，他再也顾不上恋战，没命地朝上飞，没命地飞，飞到了云层之上，那些雕们升到了一定的高度，再也飞不起来了。他们在李小末的下面尖叫着，盘旋着，守卫着他们的领地。李小末带着受伤的身子，又飞回了他的村庄，落在了自家的屋顶上。翅膀上，背上，腿上，到处是伤，像刀割一样的痛，他强忍着痛楚，钻进了家里，又把屋顶上的瓦片盖好，重新躲在了床底下。
　　李小末觉得，他现在已没有选择，也没有生路了。他想，还不如一死了之。这是李小末第三次想到了死。这一次，他觉得，他真的是无所牵挂了。想到死，李小末的心倒是平静了下来。可是这时，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是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脚步声，他太熟悉了。他听见父亲和母亲开始唠叨了起来，说他们对不起他，说他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希望儿子能理解，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是为了给他找个好的归宿。李小末是打定了要死的主意的，然而父母亲的唠叨，把他的心给念软了，他想起了父母，这一辈子风风雨雨，一直在生存线上挣扎，从来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自己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给他做很多好吃的，想到了自己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报答过父母的养育之恩，心里觉得无比的羞愧，他想自己这一死，是不负责任的。李小末呀李小末，你一死倒是容易，让这两位老人依靠谁？李小末想，罢了罢了，让父母把自己卖给楚州来的人吧，这也算是儿子为父母尽的一点孝心了。
　　李小末的母亲说，儿呀，妈对不起你。你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了，也不知你听不听得懂我们的话，你要是不同意去楚州，你就叫一声。李小末听了，说，我同意的妈妈，我喜欢楚州，那是个好地方。李小末的母亲听见李小末叫了，又说，你要是同意，你就再叫两声。李小末就又叫了两声。母亲对父亲说，你看，咱们的儿子，真是咱们的好儿子啊。父亲就拉着母亲出了房门。这一次，李小末听见父亲和陌生人达成了交易，不过在父亲的坚持下，楚州来的陌生人做出了一些让步，最后以十二万元的价格成交。

 　　李小末听见两个陌生人相互击了一下掌。然后，一个陌生人就开始打电话，大约是在指挥着让人把车开到李小末的家门口来。没多久，李小末就听见了汽车的声音，车喘了几口气，停在了家门口。门开了，李小末看见了一支枪口对准了他，他吓得往里躲，就听扑的一声响，感觉背上有点儿疼，接着，他的意识就模糊了。麻醉后的李小末，被人抬进了一个铁笼子里，铁笼子又被放进了密封着的车厢里。

　　载着李小末的汽车还没有走出村口，就出事了。
　　还是村长有先见之明，昨天晚上从李小末的家回去之后，他对女人说起了李小末家里来的两个楚州人，村长为他能和两个楚州城里来的人对话而显得异常兴奋，他说到楚州人也认可他的看法，证实城里人其实是喜欢乡下生活的。村长于是和女人商量着，在抓到李小末之后，要抢先把家里的那一片竹林弄成一个旅游景点，桃园也算一个，到时可以让城里人在看完了李小末之后，来这里摘鲜桃吃，这些，村长在电视里是看过的，桃子可以卖出平常几倍的价钱。村长又对女人说，到时家里还要开旅店，开餐馆。城里人特别爱干净，家里要弄得干净一点。还要请两位漂亮一点的村妹子，来当服务员。两人谈到了未来，有些兴奋。村长搂着女人要办事。女人说，一说到漂亮女服务员你就来劲。村长不吱声。女人突然说，你刚才说，李家来了两个城里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家有楚州的亲戚，怎么突然冒出来两个亲戚？女人这样一问，村长也觉得，要是他们家有楚州来的亲戚，他们早就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了。这样一分析，村长越发觉得有问题，他想起了，那两个陌生人，好像在防着他。村长是个脑瓜子特别好使的人，他马上就想到了，这两个人是为李小末而来的。村长就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也顾不上和女人办事了，披了衣服急匆匆去了治保主任家里，和治保主任商量了一下，连夜安排了人埋伏在李小末的家门口，注视着李家的一举一动，一有情况，马上报告。两人又调兵遣将，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下去，折腾完毕，已是鸡叫二遍了。
　　两个楚州来的陌生人，把李小末装进车里的那一幕，被监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马上报告了村长。当陌生人的车才开到村口的槐树下时，发现前面设了路障。陌生人知道，遇上麻烦了，果然，一会儿功夫，就呼啦啦冒出一群手执鸟枪、铁锹、扁担、锄头的村民，他们把装有李小末的车团团围住。他们一声不吭，虎视眈眈，眼里喷出愤怒的火。也难怪他们要愤怒，这里的村民们，世世代代受穷，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宝贝李小末，村民们总算有了盼头，可是现在，这些楚州城里来的人，却要到这里来掠夺他们的资源，他们如何不愤怒。他们还不习惯用语言来表达他们的愤怒，只是将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将楚州来的人和车团团围住。开始的时候，陌生人还摁了几下汽车喇叭，希望前面的人让道，可是那些村民们一个个像是木头桩子，钉在车子周围。陌生人A一看情况不对，马上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报告，说货已到手，但是现在被村民围住了，看样子，不容易脱身。上级接到报告，命令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拖住，不要让村民们抢走了货物，他们马上想办法来支援。接到了上级的指示之后，陌生人A把上级的指示对另外的两个同伙讲了，让他们坚守自己的岗位，人在货物在，人不在了，货物也要在。陌生人A说得有些豪迈。不过，他们三人却缩在车里不敢出来，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外面的人群开始有了一些动静，是村长和治保主任骑着摩托车赶过来了。村长跳下摩托车，拿手拍了拍锁着的密封车厢，就走到了前面的驾驶室，敲打着驾驶室的门，命令陌生人下车。陌生人A一看，再躲在车里不出来是不行了，命令另外两人坚守在车里，他跳下了车去和大家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