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云
夕阳似乎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晚风长歌当哭，晚霞翩翩起舞，为人间的宴会增添了不少的气氛。
情侣茶餐厅座落在人间某个大城市某条繁华的食街里。它的面积还算宽敞，虽然只占用了某幢商业大厦的底层，却差不多有五百平方米。它的设计风格溶入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浪漫情调，而且给人营造了一个自由幻想的空间。从外面看，它就像是安徒生笔下的一间小屋；走进里面，就像是置身在茫茫的星空下，形形式式的灯饰都是含情脉脉的眼睛，从唱机里传出来的都是绵绵的情话，就连空气中，也迸发着爱的火花。这时，它和其它的茶餐厅一样，里里外外都准备好了，等候着属于自己的客人。然而，它却有一个特别之处，和其它的茶餐厅截然不同。它接待的客人，一律只限情侣。这是老板定下的规矩，顾名思义，从招牌可以看出，而且附加了说明，所以，每张桌子只设两个座位。桌面上摆放着一个烛台和一个花瓶，烛台上插着两根红烛，花瓶里插着两支红玫瑰。座位不是一般的凳子，而是吊在楼面上的秋千，情侣相对而坐，一边卿卿我我，一边荡来荡去，当真是乐不思蜀。而且，它还有一道独具匠心的风景线。它在里面的墙壁上粘贴了难计其数的情侣相片，一律是这里曾经就餐的客人。
忽然，有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叫做邓伟雄，不是别人，正是情侣茶餐厅的老板。他的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岁，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相貌堂堂。然而，他却少了一份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他的神情颓废，忧郁，眼神中，充满了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一艘长年飘泊在大海里的渔船，耗尽了能量，一无所获地返回了岸上。大城市毕竟是大城市，只见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人流如蚁，络绎不绝。他背着手，站在门外，面对大城市的繁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便折道而回，径直走到酒橱的旁边，取出了一瓶红酒和一个酒杯，而后又一如既往地在某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似乎习惯了，又不甘心，就这样，一个人坐在秋千上，面对一杯满满的红酒，一个空空的座位。他没有点亮红烛，就像是这里的灯下暗影，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他的孤单，显而易见；他的渴望，也是显而易见的。的确，他的事业一帆风顺，爱情却一塌糊涂，至今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也想找一个伴侣，拥有一份感情。但是，他很失望，大城市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爱情也概莫能外，就像是快餐，他难以接受；在这座大城市里，到处都绽放着昙花，没有他渴望中的天长地久。于是，他的思想很矛盾，总是徘徊在失望与希望之间。他不甘心，又不敢再度面对，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缺少了一点勇气。于是，他选择了逃避，长年累月地躲在这个角落里，一边偷窥别人的快乐，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一边守株待兔，期待天长地久的出现。
过了一会儿，陆续来了不少客人，一律是情侣。有一对情侣从外面走了进来，商量了几句，便选择了靠墙的一张空桌，相对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服务员连忙走了过来，把餐牌、纸巾、牙签摆上，而后点亮了红烛，问，“请问两位想吃些什么？’
他们看了一会儿餐牌，商量了几句，那个男的便说，“就来一份199元的情侣套餐吧。”
服务员应了一声，便收走了餐牌。很快，服务员便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很多东西。服务员为他们摆上了两份餐具，便把一杯红酒放在他们的中间。红酒满满的，盛在一个大杯里，上面飘浮着冰块，插着两根吸管，在烛光的映照下，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他们都有意见，那个男的说，“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只给一杯红酒？”
服务员解释说，“这已经是两杯的红酒了，我们把它盛在一个大杯里，就是为了缔造一个‘心心相印’的意头，把你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
他们点了点头，心想也是。服务员随即把第一碟小食摆上。这是一碟糖粘豆，外面是糖，里面包着花生。他们显然是第一次光临情侣茶餐厅，对这里的特色小食一无所知。
于是，那个男的问，“这是什么东西？”
服务员解释说，“这是一碟意头小食，叫做‘糖粘豆’，是一个美好的象征，象征着你们的感情溶洽，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他们又接受了。服务员随即把第二碟小食摆上。这是一碟鸡翼，只有两只。
他们又有意见，那个男的说，“才两只鸡翼，也未免太寒碜了吧？”
服务员解释说，“这也是一碟意头小食，叫做‘比翼双飞’，也是一个美好的象征。”
他们又接受了。服务员随即把第三碟小食摆上。这是一碟荷包蛋，只有一只。
他们又有意见，那个男的说，“才一只荷包蛋，这回，你又怎么解释？”
服务员解释说，“俗语有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只荷包蛋非比寻常，它可是双黄的。相信你们也知道，双黄鸡蛋的机会很少，只有万分之一。而且，这也是一碟意头小食，叫做‘双宿双栖’，也是一个美好的象征。这只荷包蛋就像是一间屋子，住在里面的那两个人，就像是你们。”
他们又接受了。服务员把三碟情侣茶餐厅的特色小食上完，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摄影师走了过来，冲着他们摆出了一个架势，而后举起相机，说，“两位，请对着镜头笑一笑。”
他们都没有照相的意思，那个男的说，“对不起！我们不想照相。”
摄影师收回了架势，解释说，“我想，两位是第一次光临本店吧？”
他们点了点头。
“这就难怪你们有所不知了。这是本店推陈出新的一项活动，凡是光临本店的情侣，我们都会免费为他们合影，而后把冲洗出来的那两张相片，一张送给他们珍藏，另一张则留在本店，贴在里面的墙壁上留念。”摄影师随即指着墙壁上的那些情侣的相片，说，“你们看，这些情侣都是曾经光临过本店的客人。”
于是，他们又朝贴在墙壁上的那些情侣的相片看了过去，这才明白那些相片的来龙去脉。
“而且本店还承诺，明年今日，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的话，只要拿着那张送给你们珍藏的相片到本店来，就可以免费享用到本店推出的一份699元的情侣套餐。”摄影师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商量了几句，便同意了。照完了相，服务员才把整份的套餐上完。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的忽然对那个女的说，“你说，明年今日，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那个女的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以后的事情，那就难说了，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男的说，“既然是以后的事情，那就别想了，珍惜眼前，及时行乐，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那个女的点了点头。
情侣陆陆续续的来，又陆陆续续的去，来来去去，竟然没有一对可以凭借一张去年今日在这里合影的相片，免费享用到情侣茶餐厅推出的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情侣茶餐厅已经经营了一年多了，早在开张那天，便推出了这项活动。邓伟雄真的很希望，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可以大量地赠送出去，即便是亏本，他也心甘情愿，而且欣慰，因为每一份赠送出去的情侣套餐，都是一个希望的诞生。他之所以经营情侣茶餐厅，不光是为了赚钱，绝大部分的原因还是为了通过这项别出心裁的活动，寻找希望，从而鼓起勇气，再度面对爱情。曾经，他的爱情就像是昙花，开得快，谢得也快。
两年前的平安夜，在一家夜总会里，邓伟雄和他的好朋友张钦、云吞相聚，免不了高谈阔论，煮酒论英雄。也许是酒喝多了，邓伟雄感到有些头晕，而且有些闷，便提前离去。他径直把车驾到江边，并且打开车窗，让凛冽的江风吹了进来。他并没有感到冷，反而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并且清醒了过来。堤上静悄悄的，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两岸的路灯就像是一双双没精打采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坐在护栏上，面对着江心，看样子，就要跳下去了。他感到不妙，连忙刹停了车，从车上走了下来。那人是个女的，长发披肩，衣着时尚，落落大方。他径直走到她的跟前，一言不发，便把她从护栏上拉了下来。她站在岸上，就像是轻盈的柳，而且很可爱，很美丽，就像是江心里的一朵浪花。邓伟雄还以为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人。谁不知，他误会了，她并没有自杀的念头，坐在护栏上，只是在感悟人生。她风华正茂，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天不怕，地不怕，热爱自由，向往潇洒；坐在护栏上，面对汹涌的江水，只是她表现勇气的一种方式。她嗔怪邓伟雄的鲁莽，非要他请她吃东西不可，否则，就不原谅他。于是，邓伟雄心甘情愿地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她叫朱淑华，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了，还没有工作，因为家里有钱，有足够的条件去创造美好的人生，所以，她不急着找工作。在西餐厅里，她和邓伟雄尽情地吃，尽情地聊，很投机，很开心，都有相逢恨晚的意思，并且互相赠送了联系方式。
分道扬镳，各自归家后，邓伟雄彻夜未眠，朱淑华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让他如此的心动。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圣诞节的那天早上，邓伟雄迫不及待地拔通了朱淑华的电话，给她送上了祝福。朱淑华问他，晚上有什么节目。邓伟雄说，晚上没有节目，因为没有女朋友，而后反问她，晚上有什么节目。朱淑华说，晚上，她也没有节目，也是因为没有男朋友，本来是有的，刚刚分手了，就在平安夜，也就是昨天晚上，江边，遇上他之前。邓伟雄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孩。朱淑华说，像他那样的，而后反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邓伟雄说，像她那样的。
朱淑华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干脆就组成一对，拍拖吧？我做你的女朋友，你做我的男朋友。”
邓伟雄表示求之不得。
朱淑华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邓伟雄问什么条件。
朱淑华说，“我要你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为我设计一个特别的节目，否则，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就作废。”
邓伟雄答应了。
邓伟雄颇有浪漫之才，想了一会儿，便胸有成竹。于是，他马上找到了张钦和云吞，请求他们帮忙。张钦和云吞分别拥有一家玩具厂和一家电子厂，总共有一千多个工人。邓伟雄买了九百九十九张打印纸，每一张都打印上他对朱淑华的祝福，而后交给了张钦，叫他的工人叠成了九百九十九条莲花状的纸船。同时，他又吩咐云吞，叫他的工人用货车载了一车的干柴和两大桶汽油，并且带上伐木的工具和一台小型发电机、一大捆彩灯、一台唱机，到他指定的地方去准备。
晚上，北风凛冽，天地浑然一体，漆黑一片。准备好了，邓伟雄便把朱淑华带到了预定的地方。这是一座天然的湖泊，座落在郊外，水面不大，却深不可测，还拥有松软的沙滩。这时，沙滩上沸沸扬扬的。九棵挂满彩灯的松柏挨着水边，围成了一个偌大的弯月形，彩灯闪烁着深情，就像是千万双情人的眼睛。圈里一左一右，燃烧着两堆熊熊的篝火，即使是在寒冬，也令人感到温暖如春，就像是依在情人的怀里；而且又仿佛是日月之光，把周围的环境照得历历在目。圈里放着一台质量甚好的唱机，和彩灯一样，依赖着一台小型发电机的电源，传出了悠扬的圣诞歌。张钦、云吞正和他们的女朋友围在两堆篝火之间烧烤，乐不可支。
邓伟雄牵着朱淑华的手，进入圈子，而后来到了水边，指着飘浮在湖面上的九百九十九条点着烛光的莲花状的纸船，对她说，“你看，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每一条纸船里，都寄托着我对你的一份祝福。”
九百九十九条点着烛光的纸船就像是点点的繁星，泻落在湖面上。豁然开朗的朱淑华，又多了一份感动，顿时扑进了邓伟雄的怀抱。
邓伟雄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谁不知，他和朱淑华的恋爱，只是昙花一现。当激情过后，也就是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在第一次见面的江边，朱淑华向他提出了分手。晴天霹雳，邓伟雄难以置信。
朱淑华说，“在你之前，我有很多男朋友，但是，他们和我拍拖的时间，没有一个超过一个月。”
邓伟雄问她为什么。朱淑华说，在她的爱情观里，爱情不是天空的镣铐，而是天空的饰品，它可以是云，也可以是月。邓伟雄表示很伤心。
朱淑华说，“你不要伤心，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悲欢离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看得太重了，反而是一种负担。况且，你是一道美好的风景线，我走了，还会有人驻足的。”
邓伟雄表示非她不娶。
朱淑华说，“可是，我是风，我不是蒲公英。你还是寻找你的蒲公英吧，因为只有蒲公英，才会在你的生命中落地生根的。”
邓伟雄仍然痴心不息，说，“难道……难道你就不用考虑将来吗？”
朱淑华反问说，“将来？将来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邓伟雄顿时哑口无言。
朱淑华继续说，“也许……也许就在倾刻间，我突然就会倒下，死亡，化作一堆黄土，然而，又有谁能预知意外的发生呢？珍惜眼前，及时行乐，不要把昨天记起，也不要为明天考虑，这样才能过得自由，才能过得潇洒，才是无悔的人生。”
邓伟雄默然长叹，他很惊讶朱淑华竟然有这样消极的爱情人生观。他想反驳，更想慷慨表白自己对爱情应天长地久的信念和追求。但最终，他什么也说不出，只紧拥着朱淑华的双肩，眼中有泪涌出……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又有一对情侣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来到邓伟雄旁边的一张空桌旁，而后相对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服务员连忙走过来，把餐牌、纸巾、牙签摆上，而后点亮了红烛，问，“请问两位想吃些什么？”
那个男的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相片，而后递给了服务员，说，“我们是来免费享用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的。”
服务员看了看，发现那张相片的确是在这里照的，里面的那对情侣也的确是他们，上面的日期也的确是去年的今日，而后又按例与贴在墙壁上的那张对照了一遍，发现的确无误之后，便说，“恭喜两位！两位是第一位免费享用本店推出的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的客人。”
说罢，服务员连同餐牌、相片，一并收走了。
那个男的对那个女的说，“你还记得吗？去年的今日，我们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就餐的。”
那个女的说，“记得。当时，你在左，我在右，现在也是一样，只是换了一番心情。”
邓伟雄在旁边注视着，就像是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发现了一线曙光，顿时精神振奋，情绪激动，双目里，迸发出希望的火花。他等了一年多了，终于如愿以偿了，酒杯捏在手中，几乎就要碎了，就要碎了。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为他们摆上了两份餐具和一大杯满满的红酒、三碟情侣茶餐厅的特色小食。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摄影师走了过来，冲着他们摆出了一个架势，而后举起相机，说，“两位，请对着镜头笑一笑。”
那个男的皱了皱眉头，说，“还要照相？”
摄影师收回了架势，说，“是的。”
那个男的问，“不照可以吗？”
摄影师说，“不可以，这是活动的规则。活动规定，情侣免费享用本店推出的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之前，必须要合影一张。”
那个男的问，“这回，又合影来干什么？”
摄影师解释说，“这回，我们依旧是把相片冲洗成两张，一张送给你们珍藏，另一张则留在本店。但是有一点跟以往的不同，留在本店的那张，我们并不是把它贴在里面的墙壁上留念，而是把它贴在外面的墙壁上展览，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来，既可以说明本店是讲信誉的，又可以鼓励更多的有情人到本店来就餐。而且，本店还承诺，送给你们珍藏的那张，明年的今日，只要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你们依然可以把它当作凭证，到本店来免费享用本店推出的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
那个女的也皱着眉头，说，“不行，万一让我的男朋友看见了，那怎么办呢———我不吃了。”
那个男的也说，“我也不吃了，万一让我的女朋友看见了，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摄影师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开，问，“你们怎么都不吃了……”
他们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各怀心事，扬长而去。
邓伟雄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已经分手了，并且有了新的伴侣，今天的暂时结合，只是为了免费享用情侣茶餐厅推出的那份699元的情侣套餐罢了。顿时，他仿佛从天上掉了下来，刚才还热乎乎的那杯红酒，又回复了原状，冷冰冰的，而且锥心刺骨。他彻底失望了，就像是迷失在沙漠的人，上了海市蜃楼的当。此刻，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彻底消失了那棵长青树，到处都是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