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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烟花
2009-06-15 21:04:00  来源:  点击:   分享到:

邝悦霞


      “你要好好活着。”这是陆一鸣最后对我说的话。

  一年前,陆一鸣的妻子跑到我工作的地方,当众大骂我狐狸精,并且甩了我一记耳光。

  在一场爱情角逐里,我彻底被打败,除了输掉心爱的男人陆一鸣以外,我同时输掉面对亲人朋友的勇气。陆一鸣的妻子这么一闹,可以说是在对我赶尽杀绝。

  陆一鸣来我家,拍打着窗户让我开门,我没有开。我和这个男人完了。他知道我在,也知道我不会开门让他进入。他沮丧地留下一句“你要好好活着”,然后离开了。

  1

  我义无反顾地踏上开往F市的火车,之前我没有去过,但电视上播演《旅游风光》的节目,她美丽迷人的山水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躺在火车硬卧的中铺上看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对葬在坟墓里的荷西说: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我悲恸地哭泣,为三毛与荷西的爱情,也为陆一鸣与我的爱情。

  我下铺的一个男人站起来问我:“小姐,你没事吧?”

  我往里侧了一下头,抹了眼泪,转过脸对男人说:“我没事。”那男人约莫40岁,穿着干净体面的白色衬衫,温文尔雅的模样。

  车厢的广播里播放着刘若英新专辑里的一首歌,《分开旅行》,刘若英清淡忧郁的声音和一个男声纠缠在一起,无限忧怨,又有一种极度疼痛之后的透彻。

  倘若爱情的分道扬镳意味着两个人分开的旅行,我期望我与陆一鸣以平和、愉悦的心情去观赏往后各自人生路上的风景。

  2

  抵达F市东站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一点。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在汹涌的充满着汗臭味的人潮中挤着身子。我的眼睛仿如被蒙上布幔,八月的F市,在我眼前一片漆黑。

  F市是个陌生的城市,我甚至不知该在什么地方落脚。我挤出人群,却找不到自己该走的方向。

  “小姐,又是你啊?”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头,发现那个坐火车时在我下铺的男人。

  我看着他,无法挤给他一个笑容。

  “看你不像本地人,来旅行的吧?”那个男人将我目测一番后问道。我不说话。这个世界处处充满着危险,对于一个陌生人的靠近,我有着一种本能的拒绝。

  他大概察觉到我的防备,便主动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在火车上我看见你似乎有什么心事,一个女孩子,挺让人担心的。如果有什么需要,联系我。”

  我接过名片,依然不发一言。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对那个男人的防备在缩减,他不像坏人。虽然我一早知道,这是个复杂的社会,不得以貌取人。

  他见我接了名片,脸上露出笑容:“我回去了,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找我。”说完,便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火车上的男人乘坐的出租车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扬长而去,我手中的名片在中午炽烈的阳光照射下醒目地显示着:罗克 F市广播电台第五台副总监,然后就是一串电话号码。

  我随手将名片放进背包,也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3

  我在F市东郊的一家旅馆租了一个房间,独自疗伤。然而心里的伤口是远比身体的创伤难以愈合的,我忍着痛,想起陆一鸣对我说的话:你要好好活着。

  当一个男人离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假若能好好活着的话,那只证明,女人对那男人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对自己付出过的感情,我无法否定,爱与痛同时侵蚀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那些天,是广播电台的节目陪我渡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当时电台播放的情感音乐节目,颓废和伤感泛滥成灾。我突然间想起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张名片,在F市东站出口一个中年男人递给我的一张印着“罗克”的名片。

  我对照名片上的号码给罗克打了电话。我告诉他我叫十月,是当日在东站出口的女子。罗克马上认出是我,并约了我吃晚饭。

  罗克把吃饭的地方选在离我租住的旅馆附近一家餐馆,他仍以当日的温文尔雅形象出现,这让我对他的名片上的“广播电台副总监”的头衔多了几分肯定。见面后我客气地称呼他“罗先生”,罗克对我笑,说十月是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其实并没特别之处,只不过我是农历十月出生,仅此而已。

  我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说明目的:“我想在F市生活,我想在F市找个工作。”罗克将我打量一番,说:“以你这样的条件找个工作很容易。”他说的这句话或许无别的意思,我听着却格外的刺耳,就像当日听着陆一鸣的老婆骂我,“不要以为自己有一张漂亮脸蛋就勾引别人老公”一样。

  罗克说他可以给我在电台安排一个工作。我心里想,罗克大概是我命中的贵人。那个晚上,我既期待又忐忑地和罗克告别。

  两天之后,罗克在之前的餐馆与我约见,告知我广播电台决定开设一个新的节目———人在他乡,由我主持,节目播出时间是周一到周六晚上十点到零点。到F市之前,我是一家时尚杂志社的撰稿人,对罗克为我安排的工作,我充满信心和好奇。

  4

  我从F市东郊租住的旅馆搬进广播电台附近的一间小区楼房,罗克主动包揽了布置房子的任务。我觉得房子不需要特别布置,我没想过会停留下来生活和找工作,一开始,我只是逃离,找陌生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疗伤。

  毋庸置疑,罗克拯救了我,使得我从地狱重返人间。

  我很快地成为广播电台第五台的“知心主持人”,由我担纲的“人在他乡”节目一时间成了收听率最高的节目。罗克像个魔术师,把一只受伤的楚楚可怜的小鸟变成一只美丽凤凰。罗克说:“你天生就是吃艺术饭的,像闪耀的星星,越是在黑暗之中,人们就越能发现你的光辉。”我将罗克的话作为座右铭,及生活的动力。在F市生活了两个月之后,我终于承认,人的恢复能力是超乎想象的,即使当初萎靡不振痛不欲生,时间就好似加了盐分的水,漫过伤口的时候,痛彻心肺,但在痛的同时,给伤口消毒,渐渐地,伤口愈合了,结疤了,也不痛了。

  罗克实实在在是我的贵人,我却对他不了解,也没真正地感谢过他。白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后来,我习惯性地把租住的房子称作‘家’,这样一来,我觉得自己有归宿,不再像只流浪猫一样),拟定晚上主持节目要说的话题。罗克几乎没有找过我,除了偶尔几次在电话里问我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也从不主动找他,总担心会打扰了他的生活。一个中年男人,必然有家庭,必然有妻有子需要他的相伴和照顾。夜晚,我的工作时间通常从八点开始,我总是提前做好准备,譬如试音、找自己需要的音乐CD,十点准时接听热线电话。“十月”这个名字开始在这座城市中广为流传。

  F市的秋天,即使枝繁叶茂的大树变成黄叶飘飞的萧索,也是格外迷人的,秋风善解人意地轻拂,撩人心怀,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混乱。生活和工作的安宁与稳定让我时常忘了自己是个异乡人。

  5

  那个夜晚和平常一样,热线电话的指示灯闪个不停,接线生接进来一个听众电话。

  我职业式地接听那个夜晚的第一个电话。

  “十月小姐,你好。请问你也不是本地人吗?”是一把很有磁性的男音,在我没搭上他的话时,他提出了问题。正常来说,我该在他说完“十月小姐,你好”之后问他“请问今晚打电话进来有什么话题想说呢”。那个晚上,在一个男性听众拨通热线之后变得不平常。

  “对,我不是本地人。”我诚实地回答。

  “那你怎么会来F市呢?是不是受了什么挫败或者打击才选择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呢?你对一个新环境里的生活满意吗……”电话那端的男人机关枪似的提问题。

  什么听众嘛,刨根问底的,查户口呀?我很想发火说他没礼貌,但细细一想,在主持节目时对听众发火,那我的公众形象不毁于一旦了吗?我忍耐,以一贯饶有素养的语腔说:“每一个人,不管他选择了怎样的方向或者怎样的生活,总是有理由的,或许因为生活的压力,或许情感的不堪,甚或令人意想不到的难以启齿的隐衷,一些人愿意跟别人分享,一些人选择沉默,这是个人的私隐权利与自由。就像此刻,我有我的自由一样。”

  其实心里还是会怕一些搞恶作剧的听众,说不准他是故意为难我。上帝保佑!他的回应让我放下心头的大石,“对不起,十月小姐,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离开至亲离开乡土,是件需要挣扎的事情。”我心想,这个拨通热线电话的男人,必然有属于他的挣扎。我想继续和电话里的男人谈论下去,却见玻璃窗隔开的那边,播音助理小郭打着手势告诉我该上广告了,我赶紧说:“很抱歉,这位先生,我们该去广告了,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稍后再讨论好吗?”我竟忘记问对方姓甚名谁了。“这位先生”冷淡地吐出几个字:不必了!我来不及先切断他的电话,他那一端“嘟嘟”声已经急速传来,幸而小郭那边广告出得及时才不致令我陷入更大的难堪。

  跟着,我接听了几个电话,听了几个不愠不火不咸不淡有关爱情或打工的故事。十一点的整点新闻之后,接线生没有再将电话接入,我自说自话,兀然地阐述着一些异乡人的感慨,期间播放了当日在火车上听到的歌曲《分开旅行》,不经意地想起陆一鸣。过去了的时日,不过是我与陆一鸣结伴同行的一段旅程,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我习惯在节目结束的时候播放一段音乐,凯利·金的经典萨克斯音乐———《回家》,轻快悠扬的旋律在风中飘荡,都市里夜归的人不禁加快步伐。

  三毛说:家,就是晚归时有人拉亮了灯等你回来的地方。

  凌晨过后,我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不足三百米的路,却让我联想到人生,人生的路即使再漫长,都惟有靠自己双脚去走,途中会遇到一些人和自己结伴同行,因为某些因素,或是目的地不同,到了某个驿站必然要分道扬镳,而最终和自己走到终点的,只有一人。

  狂妄的北风将一地的黄叶不断地卷起、吹落,颇有龙卷风的架势。我突然感到一个黑影在我身后跟着,回头,却空无一人。我哆嗦了一下,大概因为这一路太萧条,以致我产生幻觉。

  我加快脚步,匆匆赶回那个没有人等我的房子里,我自己开的门,自己拧亮的灯,即便外面已是深秋的寒冷天气,在那个被我称为“家”的屋子里,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温度在缓缓上升。

  6

  罗克来找我的时候已是农历十月,F市的气温一再下降,罗克穿着厚厚的皮大衣唏嘘着钻进我的屋子。“想不到你这屋还真暖和。”罗克搓着双手,心情愉悦的样子。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客套地称呼他“罗监”,这称呼叫起来有些口生,大概和平时少碰到罗克,几乎没跟他打招呼有关吧。

  紧跟着的日子,罗克经常出现在我的住处。他说闷得慌,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说话。我也因而得知他有一个11岁的女儿,活泼可爱,品学兼优,罗克开口就是和女儿有关的话题,乐此不疲,相反地,绝口不提妻子,我亦不多问,只是在一旁安静听着。罗克让我说说自己,我淡然一笑,简略地说到家中平凡的父母,及与陆一鸣之间的感情。关于陆一鸣的家庭和妻子,我只字不提,我由始至终觉得,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发生情感纠葛对于女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和悲哀。

  农历十月廿八,适逢星期天,我的生日。农历十月下旬开始,F市下起了雪。活了25年,我第一次在白雪飘飞的城市度过自己的生日。

  罗克带来一个女孩为我庆祝生日。女孩叫姚瑶,与我年龄相仿,是个非常前卫的女孩,挑染的红头发,涂着浅紫眼影,超短的牛仔裙挂着五颜六色的小饰物,一件狐狸毛样子的皮毛外套,黑色皮靴和黑色帽子上下对称着。这就注定了姚瑶从走进情缘酒吧的一刻开始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姚瑶和罗克并排坐在我对面,在我看来,这样的组合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里,我说不上来。

  姚瑶举起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罗克告诉我姚瑶是东北的女孩,这点我可以从她豪爽不拘小节的举止猜想得出。姚瑶看着我,“十月,你真是个美人,跟我有得一比。”我红着脸,笑说我哪能跟你比啊,你吸引着这间酒吧所有男人的目光。姚瑶歪着头问罗克:“你说我是不是这间酒吧里最漂亮的女人?”罗克呵呵地笑,眼睛眯成两条小缝。姚瑶见他只管笑不作回答,便摇晃着他的手臂,像女儿跟父亲撒娇一样,“人家要你说嘛!”罗克连忙回应“是是是……”那一脸的幸福和满足使我想到几日前他在我的住处说到他女儿时候的情景。

  午夜零时来临前一刻,罗克和姚瑶为我点燃生日蜡烛,让我许愿,我闭上眼,几秒之后,我一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姚瑶拉着我的手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浅笑,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其实我的愿望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完满。我明知这世界上没有完满,尤其爱情。

  庆祝完生日,离开情缘酒吧之前,姚瑶说她很喜欢我,于是我把住址和电话号码写给她,让她随时找我。

  第二天中午,姚瑶出现在我住处的门口,她和我一样,晚上工作,白天闲着。她在市区中心一家很大的娱乐城当舞蹈演员。

  7

  姚瑶成了我房屋里的常客,有一天她突然说:“十月,我们结拜姐妹吧。”在F市,除了罗克以外,我根本没有朋友,难得有一个爽朗的姚瑶,我自然同意。姚瑶小我四个月零七天,她于是做妹妹,我做姐姐。后来,住在我对面的房客搬走之后,姚瑶搬了进去,也是罗克负责布置的,却与我的截然不同。

  罗克频繁地出现在姚瑶或者我的住处,我们三人一家人似的,一起聊天,吃饭,或喝酒。很奇怪地,在姚瑶面前,罗克对他女儿缄口不提。我隐约感到罗克和姚瑶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特殊感情,这样的感情让我为姚瑶担忧,第三者的下场,是一样的。

  所有的婚外恋最终必然引发一场战争,姚瑶和罗克也不例外。局外的我亦不幸被卷入其中。

  那些天,F市的天空不停地下雨,天气寒冷而潮湿。

  晚上我进了电台,还未来得及把雨伞上的雨水抖干,一个非常清瘦的中年女人向我迎面冲过来,掳着我衣襟,母老虎一样吼叫:“婊子!你再敢勾引罗克我叫人废了你!”顿时我明白了,清瘦的女人是罗克一直没有提起的妻子。罗克的妻子愤然地离开,我则满脸的尴尬和难堪,几个目击现场的电台同事用各种眼神看我,有怀疑的,有轻蔑的,有幸灾乐祸的,仿佛我和罗克真是奸夫淫妇一样。

  当晚我回去的路上,又有一个黑影在跟着我,回头,黑影不见了。很多个晚上都是如此。我开始怀疑,是罗克的妻子在跟踪我。要不然,难道有鬼吗?

  回去之后我一直睡不着,凌晨四点,我听到姚瑶开门的声音,从门缝里我看到罗克,姚瑶的嘴唇和他的粘在一起,缠绵而激情。

  第二天的中午,我跑到姚瑶的屋里,她刚起来,头发凌乱,睡眼惺忪,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使她像个女鬼。我看着眼前的姚瑶,再无法想起第一次相见时她身上的光芒。

  我问姚瑶,你和罗克开始多久了?

  姚瑶将整个身体瘫在红色的沙发里,嘤嘤自语:五年了。来F市的那一年到现在,我跟着罗克五年了。

  我惊愕,怎么可以在一起五年!陆一鸣和我偷偷摸摸不到半年,他的老婆就将我给解决了。

  姚瑶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姚瑶有抽烟的习惯,她随身携带的银白色烟盒总装着香烟,我从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牌子的香烟。

  五年来我们既是情人,又是父女,或者兄妹和知己,我们互相依赖互相需要不能割舍。姚瑶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层浓厚的烟雾。从烟雾里看姚瑶,她更像一个女鬼了,一个怨艾的女鬼。

  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沉思。姚瑶直起身问我:十月,你知道爱一个人爱到死的滋味吗?我轻点着头:知道。当你明白对方最终要离开你的时候,自己的生命便开始凋谢了,对一切,也就无所谓了。当日陆一鸣抱紧我说无论如何要和我一起生活时,我哭着哀求,我们吃安眠药殉情吧,来生我等你。哪里有什么来生呢,当初不过是昏了头,其实哪有勇气死?哪舍得死?哪甘心死?陆一鸣和我一样,所以,到最后,我们“分开旅行”了。

  姚瑶又说,十月你相信鬼这回事吗?我说相信。我跟她说了黑影的事情,她说,这么说来,那只鬼每天晚上都跟你回家了。我一听,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我死了变成鬼,那我也会跟罗克回家的。”

  姚瑶把烟蒂往烟灰缸里使劲地一摁。烟蒂灭了。

  8

  罗克说,生活是妥协的艺术。

  无论曾如何抗争,最终是要对生活妥协。罗克的婚外恋曝光之后,他、姚瑶,和我,我们三个很少再聚到一起,姚瑶经常对我发牢骚,埋怨罗克的冷淡。她甚至认为罗克的妻子依然蒙在鼓里,对事情真相一概不知。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新年即将来临的日子,整个F市变得暖和,春天似乎早到了。罗克几乎不露脸,我和姚瑶每每打他电话总是不通,我只好安慰姚瑶,说传统节日他必然要留在家中主持局面,其实那是我之前和陆一鸣一起的时候总结的经验。姚瑶一言不发,眼神空洞而荒芜。

  除夕夜,我和姚瑶相约去了情缘酒吧,两个孤独的异乡女子坐在一起,举杯互道“新年快乐”,事实上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我们各怀心事,相对沉寂,后来,无言的沉寂被天空一片绚丽的烟花淹没了。是传统节日的烟花汇演。

  我们坐的地方离烟花施放点很近,看得见成千上万数以亿计的金丝银线在头顶上空炸开,金的银的紫的蓝的红的黄的绿的各色光芒在周围飞舞。我呆呆地看着烟花一片片灿烂一片片消逝。

  突然听见姚瑶说:“多像爱情,除非溶进它,否则永远不理解它的灿烂。”好深刻的感慨!我望着姚瑶,她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认真,正因为这种认真,才使得我对她倍加痛惜和爱怜。不管爱情,或烟花,当你融入其中,它便把你灼伤,最终,你必然随它坠落、熄灭、陷于黑暗,无以救赎。我触景伤怀,姚瑶情思妄生,便惟有借酒解千愁了。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搀扶着烂醉如泥的姚瑶离开情缘酒吧,街道上还有闹哄哄的人群。

  整个春节,我和姚瑶不像溶入爱情那样溶入热闹的节日气氛。姚瑶说,别人越是快乐,自己心里就越是痛苦和憎恨。人就是这样,对无法企及的东西永远是充满仇恨的。很多时候,人就是被这么一种自我萌发的仇恨杀死自己。姚瑶也不例外。

  9

  新年假期结束后,我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充实、平淡且安静。姚瑶整天窝在罗克为她布置的房里,再没有去当舞蹈演员,罗克亦没有再去找她,或者我。姚瑶日夜抽着香烟,不化妆,像女鬼一样。

  过了一个月,罗克终于现身,如同冬眠的蛇终于爬出洞穴。他拿走了之前放在姚瑶那里的所有衣物。姚瑶拉扯着罗克,苦苦哀求。可以想象,曾经那么艳丽那么骄傲的姚瑶在罗克面前卑微的样子。因为爱一个人,所以就不得不这样的卑微。而罗克却无比理性,同时亦要求姚瑶最好理智一些。五年前,他为何不如此要求自己和姚瑶呢?男人,都是自私的。

  当你明白对方最终要离开你的时候,自己的生命便开始凋谢了。无论姚瑶有没有自杀,她的命运是一样的。当房东在她的房间里发现她的尸体时,同时发现她用口红在镜子上面写的字:当我明白他终于要离开我的时候,我的生命便已经凋谢了。我站在门口看着姚瑶的尸体被两个穿着警服戴着口罩的人抬出去,被一种哀痛浸透骨髓。她死了,她变成真正的鬼,魂游在罗克归家的路上。

  后来,罗克离开了电台。姚瑶死后我一直没见到过他,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说他变得疯疯癫癫,时而哀哭,时而痴笑。假若姚瑶的灵魂能感知那样的结局,不知她是痛快抑或悲悯。

  再后来,我收到一封读者的来信,信中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33岁的男人,在他32岁的时候杀了他的未婚妻,原因是他的未婚妻趁着他出差的时候和初恋情人幽会,两人在男人为新婚而准备的床上交欢之时,男人提前出差归来,初恋情人落荒而逃,未婚妻不知廉耻反而怨恨男人不理会她的寂寞,男人恼怒之下扼紧未婚妻的咽喉。错手杀死未婚妻之后,男人开始了逃亡,从南京逃到苏州,到上海,最后到了F市,在F市,男人躲起来听电台的节目———人在他乡。男人曾经拨打过“人在他乡”的热线,问了主持人一连串的问题,主持人没有回答。逃亡就像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男人很想找一个人释放内心的负重———关于他的罪孽,以及对未婚妻的爱。于是他偷偷在电台门口等着,等那主持人下班时跟在她的后面,随她走那条几百米的归家的路,风雨不改。但他始终没将自己的故事和主持人说起,对于任何人而言,自己是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的弹药,他决定离开F市,回到南京,结束逃亡生涯。离开之前,他给主持人写了一封信。信的最后,是这样一句话:我毋须逃亡了,在我决定回去自首时,心魔释放了我。

  我想起那个不寻常的夜晚第一个打进来的热线电话,终于明白电话一端那个男人的挣扎,同时明白随我夜归的不是鬼,不是罗克的妻子,而是一个戴着镣铐举步维艰的逃亡者。

  在陌生的城市里,有着太多逃亡着的人,包括我。

  10

  我决定离开F市。

  在电台做最后一档“人在他乡”节目时,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来与往日告别:我来了,又走了,一直在途中,看烟花般的璀灿,或沉寂;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渐渐地,这一段路也成了风景。

  节目结束时,我没有说“再会”,也没有以往那样播放凯利·金的经典萨克斯音乐———《回家》,而是选了弘一大师的《送别》: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走出电台,春风拂面,再没有黑影跟着我。

  在情缘酒吧,我要了两杯酒。姚瑶,今宵别梦寒。

  次日清晨,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在F市火车东站,登上通往另外一座陌生城市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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