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末的飞行，引起了楚州城的大乱，先是有行人发现了他，接着有司机发现了他。司机尖叫了一声，没有把好方向盘，车就撞向了路边的一棵树，后面的车跟得紧，就撞在了前面的车上，一连有十几辆车连环相撞，大街上立刻乱成了一团。有人在尖叫，有人跟在李小末的后面奔跑。李小末飞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混乱，不到一个小时，楚州的交通就全面瘫痪了。李小末第一次发现，这个庞大的城市，原来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警察开始出现在李小末的眼皮底下。他们如临大敌。而这时，楚州城各大小报馆和电视台的记者，差不多都倾巢而出，他们把镜头对准了缓缓飞翔的李小末。李小末将身子飞得更低了，以便于那些记者们拍摄，他不停的在记者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变换着各种角度。李小末知道，明天，他将成为楚州城最为著名的人物。李小末觉得有必要让这些记者了解一下自己，比如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从事什么职业。于是他冲着这些记者们喊着，我叫李小末，我是一个打工仔，我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进楚州城内来生活，可是我没有进城的证件，没想到我突然就飞了进来。虽然他的声音带了一些鸟腔，但比起一只八哥或者鹦鹉的表达还是要清晰得多。记者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们没有想到，这个鸟人还会说话。于是记者们开始争相大声喊出自己的问题。对于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李小末一时也回答不过来，倒是有一个问题他非常乐于回答，那就是居然有一个漂亮的女记者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李小末回答说他还没有女朋友，因为他之前得了一种怪病，皮肤爱过敏，和女孩一说话就紧张，一紧张就过敏。可是现在，他不紧张了，也不过敏了。
　　就在李小末接受记者们采访的时候，楚州出现鸟人的事，已上报到了市长的办公室。市长先是表示不相信，可是市长办公室的一位智囊团成员开始从人类的起源里找人变成鸟的理论依据了。市长打断了智囊团成员的话，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鸟人的出现，打乱了楚州人的正常生活，现在整个楚州城的交通都陷入了瘫痪之中。不断有新的消息汇报到市长这里，交通事故在急速的增加，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宗了，关于鸟人的最新录像也传送到了市长办公室。
　　一个民工，一个飞了起来的民工。
　　这样的问题，让市长有些措手不及。市长处理过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他都成功应对了。可是谁会想到，一个民工居然会飞起来哩？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情。如何处理这种突发事件？市长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公安局长建议，派出防暴队，把这个鸟人打下来。从技术层面上来讲，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这个提议马上被否定了，其一，虽说这个怪物是个鸟人，但他究竟是鸟还是人？如果是鸟，打下来了，大不了被那些热衷于环保的人士在报纸上撰文指责一通，如果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这个怪物是人，那么将其打下来，恐怕就会惹来无尽的麻烦。因为现在民工的地位似乎有了上升的迹象。最高层的领导，也密切关注着民工问题。公安局长坚持他的看法，公安局长说，在民工飞起来之前，他还是民工，是弱势群体，可是现在他飞起来了，就不再是弱势群体了，他现在是个怪物，是只大鸟，是社会不安定因素，他扰乱了楚州人的正常生活，必需马上击毙。公安局长说，现在已经有数十人在鸟人引发的车祸中丧生了。就算他是个人，可是为了大局着想，也要果断把他击毙。可是公安局长的话又遭到了楚州科学院院士们的反对，他们认为一个人变成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基因突变现象，建议将这只鸟人捕捉到，送到科学院进行研究。另外的一位院士则反驳说，这可能是一种罕见的返祖现象。还有人担心鸟人的出现会引发禽流感。总之，各种各样的意见都有，七嘴八舌，各种意见听起来都有理。最后，市长决定派出谈判专家，想办法把这只鸟人诱捕活捉，这是第一方案，如果这一方案行不通，那么就按公安局长的方案办，当然，要派出神枪手，不要打死鸟人，把他的翅膀打折，然后再活捉。市长说，活捉到鸟人之后，他要和鸟人对话。
　　当谈判专家赶到现场时，李小末已被下面的镁光灯照得头晕眼花了，他觉得再接受采访已没有意思，那些记者们关心的都是一些八卦问题，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内心的痛楚。他将翅膀一振，飞向了高处。消逝在了夜色中。这一夜，楚州无人入睡，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个神奇的鸟人。李小末的工友和老乡们，这天晚上也看到了这则新闻。他们先是为李小末变成了鸟人感到吃惊，接着还有一些羡慕，因为他一夜成名，而且进入了楚州城内。但冷静下来之后，老乡和工友们又开始为李小末担心了，他今后可怎么办呢？他今天晚上在哪里睡呢，吃什么呢？等等。这样的问题，让他们无法入睡。但工友和老乡们也有些失望，作为民工中的杰出人物，李小末现在有了表达自己心声的机会，可是这个李小末，居然只热衷于回答他自己的恋爱问题，工友们认为，此时此刻，李小末应该表现得更为高瞻远瞩一些，要谈一谈打工生活的艰难，提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让政府解决。这样一想，他们又开始有些忌恨起李小末了。整个的楚州，只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流泪，她就是曾经喜欢过李小末的那个湖南女孩。只有她知道李小末的孤独源于什么。李小末这天晚上，自然成为了楚州人谈论的中心。电视里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李小末接受记者访问时的画面。而此刻，李小末却孤独地飞在楚州城的上空，他感觉到有些累了，毕竟飞了几个小时，他现在感觉到翅膀越来越沉重了，肚子里开始咕咕响，他努力想让自己飞高一点，可是身子却越飞越低。低到离地只有几米高了。刚刚开始有所缓解的交通，一下子又阻塞了起来。
　　李小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这样一直不停地飞下去，直到累死为止么？这时，他听到了身下有人拿着喇叭在喊，李小末，李小末，请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我来传达市长的指示，尊敬的市长大人想邀请你去市府作客，想和你好好谈谈，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只是不要再这样飞来飞去，这样严重影响了楚州人的正常生活。李小末一听，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想，和市长谈，谈什么呢，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呢？他还真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他还有什么样的要求？他这样的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要求过什么。那么，就让他过几天正常的楚州人的生活吧。李小末觉得，这就是他的要求了。就在李小末想降落下来时，他突然发现，在下面，有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他，这让李小末对市长的代表产生了怀疑，他开始拍动着翅膀，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身子在气流的作用下，越升越高。就在这时，李小末的翅膀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一阵剧痛直逼心肺。接着李小末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知道自己中弹了。身子开始晃晃悠悠往下降。李小末知道自己不能掉下去的，他用尽力气，忍着剧痛挥动翅膀，李小末越飞越高。李小末在高空中举目四顾，他发现在楚州城里没有可以供他落脚的地方，于是朝城外飞去。

　　李小末降落在楚州城外的山林里，他强忍着伤痛，又向林子深处走去。现在，他的翅膀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要轻轻一动，就钻心的疼痛。他察看了一下伤口，翅膀上出现了一个黑洞，血现在已结成了黑痂。李小末想，要是发炎了，那就麻烦了。现在，他已顾不上思考未来的问题了，当务之急，是要止住痛。他希望天早点亮，天亮了，他还可以在山林里寻一些草药来涂抹伤口。在乡下的老家时，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常有一些收中药的商人住在村里，收购他们从山上采来的草药。他认识很多种草药，七叶一枝花，穿心莲，车前草，夏枯草。李小末想起了童年时，和伙伴们一起上山割夏枯草的情景，他们满山的跑，跑到了村后面最高的老虎山顶上，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世界原来是如此之大，老虎山的西边，还是连绵起伏的山，一直延绵到太阳落土的地方。太阳在山的背后落下去了，把山峰都染成了桔红色，又染成了青灰色，最后，山峰都变成了铁黑色了，他们才知道，天已黑了。他们一起往回走，可是他们迷了路，于是，几个小伙伴吓得哭了起来。是他，安慰着伙伴们，说不要哭，哭鼻子不算英雄好汉。他带着小伙伴们走下了山，后来，村里的老人们都夸他，说他将来是会有出息的。是的，他也似乎应该是有出息的，他读书很聪明，几乎所有的邻居们都相信，他将来是会考上楚州大学，成为楚州城里人的。邻居们经常用羡慕的语气对他的父母亲说，你们这个儿子呀，是个精怪，将来读了大学，进了楚州城，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就等着享福吧。他的母亲听见这话，就笑，眼眯成一道缝，拿针在头发上光了光，继续纳她的鞋底。父亲呢，却板着脸说，读个鬼大学，读农业大学，将来照样是摸牛屁股的命。他不喜欢父亲，父亲总是否定他，打击他。别人认为他能成为城里人时，父亲总是泼他的冷水。父亲的打击，让李小末渐渐开始讨厌这个家，也让他开始变得沉默少言，变得胆小如鼠。后来，睡在楚州工厂的铁架床上，李小末经常会怀念起那个少年时的他，那个勇敢地把小朋友们带下山的李小末。然而，那个天真的，勇敢的李小末，从什么时候消失了呢？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大学，在家玩了两年就出来打工了，他其实是抱着做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出来的。一晃，他的雄心壮志，都成了梦幻泡影了。想到这里，李小末悲从中来，坐在一棵树下，呵呵的痛哭起来，他的哭声古怪而尖厉，吓得林子里的鸟儿们，都扑棱棱四处乱飞。李小末想，算了，也不用去治伤了，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鸟不像鸟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打定了死的主意，李小末反倒不悲伤了，他靠着一棵树，静静地坐着。他忘记了伤痛，思绪开始乱飞。童年往事，还有打工生活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的脑子里浮现。渐渐地，他就睡了过去。
　　事实上，说他睡了过去也不准确，应该是昏迷了过去。李小末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他从昏迷中醒来，发了足足有十分钟的呆，才想起他是怎么睡到这山林里面来的。他摸了摸翅膀，翅膀上的伤口居然愈合了。这时，李小末听见林子里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李小末心里一喜，想，这下自己有救了，可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差点忘记，自己现在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怪物。李小末用力飞到了树上。他看见，有三个人，背着猎枪，在树林里搜索，他吓得不敢出声，将身子隐藏在树叶间。三个人朝他栖身的大树走来，一个人说，累死了，歇歇吧。另外两个说，歇歇。三个人，坐在了大树底下，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还有一些吃的东西，边吃边聊起来。妈的，也不知那鸟人躲在哪里去了，这样找下去，能找着吗？领头的说。另一个说，老兄，坚持，坚持就是胜利。那鸟人受了伤，我估计十有八九是躲到这林子里来了，他不大可能躲在楚州城里，城外只有这片林子可以藏身。另一个说，这山林这么大，到哪里去找。领头的说，但是你们别忘了，要是我们找到了，我们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吃香的喝辣的，住豪宅睡美女，什么都有了。说到这里，其他两个人也来了精神，他们把没吃完的东西又收进了背包里，三人开始向树林深处搜去。看着这三个人走远，李小末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听明白了，这三个人，是在寻找他。李小末知道，他现在面临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了。
　　现在，他已经把昨天晚上那份要死的想法给淡忘了。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想好好活下去。他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咕乱叫，他咬住一片树叶，在嘴里嚼着，嚼出一嘴的绿泡沫。又吐了出来。他不清楚，在楚州，现在有多少人梦想着抓住他卖个好价钱。他躲在树冠里，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样一直捱到了晚上，他才悄无声息地摸出了树林，直到夜深人静了，他才敢偷偷蹭到街边。在一个垃圾箱里，他翻到了一些可以充饥的食物。开始他还以为他吃不下那些垃圾箱里翻出来的东西，没想到，那些脏乎乎的东西吃起来倒还很可口。李小末找了一个垃圾袋，装了一些可以吃的东西，然后快速地朝树林子里跑去。就这样，白天，他藏在了树林的更深处，晚上，他趁夜深人静了出来寻食物。在森林里休养了十来天，他的伤也彻底痊愈了。在养伤的这些天里，李小末想了很多，关于楚州，关于这些年的打工生活，还有，关于，爱情……李小末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身上长满了羽毛，手变得像一只鸟爪，连嘴也开始变得尖而且硬了起来，爱情就不要再奢望了。奇怪的是，李小末发现，他的过敏症居然好了，这么多天，他再也没有感觉到痒了。李小末想，从前皮肤爱痒，大约是埋在身体里的羽毛在生长的缘故吧。当然，这些天来，李小末想得最多的还是父母，是家。现在，他的心里，那一片绿色，越来越宽阔了。现在的李小末，不再理会楚州人对他的看法和议论，他要回家。促使李小末回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发现了来山林里寻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迟早会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事实上，情况也正是如此。自从鸟人在楚州惊鸿一现又消逝之后，楚州城里就多了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组成相当复杂，有商人，有科学家，有环保人士，有冒险家，有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还有下岗工人和打工者，这个群体形成了一个名叫“楚州鸟人搜寻研究协会”的组织，简称鸟协。楚州市市长担任了鸟协的名誉会长，楚州科学院的院长，担任了鸟协会长。他们分工明确，计划周密，开始在城里城外搜寻着李小末的踪迹。他们进行了精确的计算和分析，在一切鸟人可能出现的地方进行搜寻和守候。这就使得李小末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好在李小末长着鸟的外形，却有着人的头脑，他意识到了危险之后，白天躲进树林里，晚上开始往家的方向飞。他知道，只有飞回故乡，飞到父母的身边，他才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