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末在一个凌晨飞回了故乡来家铺。故乡沉睡在梦中。一只狗感觉到了他的羽毛划破空气的声音，对着天空胡乱叫了两声，引得一村子的狗都跟着叫起来。狗们叫过一阵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将头伏在地上，村庄又恢复了平静。在黑暗中，李小末看到了自己的家。他在房子的上空盘旋着，在空中飞了好几圈，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翅膀向上张开，缓缓降落在门口的禾场上。他真想大声地叫喊，像十多年前第一次打工回家时一样，远远地就叫着爸爸妈妈，然后，母亲接过了他背上的背包，父亲眯着眼笑，说，长胖了，长白了。然而，现在，李小末不敢发出任何的一点声响，他蹑手蹑脚，像小偷一样摸到了父母的窗前，他无法想象，当父母猛地看见他变成这鸟不像鸟人不像人的怪物时的情景。他悄悄地走到了父母的窗前，居然听见了房间里传来了父亲长长的叹息声。接着，就听父亲在说，睡吧睡吧，你这样一宿一宿地不睡觉怎么行。也许，那个变成了鸟的人并不是咱们的儿子哩，你别听隔壁的那些人瞎嚼蛆了，人怎么会变成鸟哩？接着，他听见了母亲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父母的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李小末在父母的窗前默默地站了一会，他想，算了，还是白天再和父母见面吧，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会吓坏他们的。李小末坐在了大门口，倚着门，等候着天亮。也许是回到了家的缘故，他内心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松开了，他居然坐在门槛上安然地睡了过去。这是近一段时间来，李小末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他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呼噜。甚至，还做了一些梦。
　　天刚麻麻亮，李小末还在睡梦中，习惯早起的母亲就起床了。随着吱呀一声的开门声，母亲看见了倚在门口的李小末。母亲的眼神不太好使了，并没看清倚在门口的是李小末或者说是一个鸟状怪人，她还以为是一件蓑衣，于是嘴里嘟哝着，说这个死老头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把个蓑衣放在门口，吓死我了。这年头，人是越来越坏了，东西哪敢放在外面？要是在早些年，晚上睡觉都不用关门的。母亲揉着眼，打着哈欠，随手就去拿那件蓑衣，想把它挂在屋里，手刚摸到李小末的身上，就快速的缩了回去。母亲往后退了一步，疑惑地盯着那件蓑衣，刚才，她明明感觉到了，这东西摸上去滑滑的，还有些温温的，不像是蓑衣。可是她的眼睛实在是太不好使了，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发现还是一件蓑衣，于是骂自己，老了老了，倒怕起死来了。再次伸手去提蓑衣，这一次，她正好抓住了李小末的翅膀，李小末在梦中，正梦见猎人在抓他，他使劲地打开了猎人的手，身子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嘴里发出了尖锐的鸟叫声。母亲没想到蓑衣会伸出手来打开她的手，更没有想到蓑衣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尖叫声，她也跟着尖叫了一声，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
　　李小末的父亲先是听见了小末娘在唠叨着什么蓑衣，接着又听见了两声尖叫。接着，外面就安静了下来，他喊，小末他娘，小末他娘。没有人回答他，于是披着衣服出来，就看见了门前站着的怪物和倒在地上的小末娘。李小末的父亲怪叫了一声，他也被眼前这个怪物给吓坏了。不过他是猎户出身，年轻时在森林里，什么样的怪物没有见过？他倒退了一步，冲着李小末挥动着拳头吼叫着。李小末还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呢。他父亲转身就从门弯里抓起一根扁担，朝李小末挥动着。李小末叫了一声：爹。这些天来，李小末因为失去了和人交流的机会，说话早已是与鸟叫无二了，只是这一声爹，却还听得出是人声。父亲举起的扁担就软了下来。爹！李小末又叫了一声，说，爹，你别打呀，我是小末，是你的儿子李小末呀！然而，后面的那些话，他父亲是一句也没有听清。不过他的父亲因为事先听说了李小末变成了鸟的传说，现在又听见面前的鸟状怪物叫爹，就大了胆子仔细来看，果然是自己的儿子李小末。李小末的父亲指着李小末，嘴张得老大，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小末以为爹认出自己来了，就没事了，于是去扶倒在地上的母亲，没想到父亲挥着扁担挡在了他的前面，冲李小末大声地吼着。命令他走开。李小末往后退了两步，退出了门槛。父亲扶起了母亲，掐了一气人中，母亲就缓过劲来了。缓过气来的母亲还在惊魂未定地说，蓑衣，蓑衣。蓑衣成精了。父亲说，没有什么蓑衣成精，蓑衣怎么可能成精呢。母亲指着站在门外的小末，说那是什么？父亲说，那是咱们的儿子小末，他回来了。李小末于是想凑近一点，让母亲看清楚。可是父亲朝他挥着手说，你这个怪物，你死远一点，别再吓着你娘了。
　　母亲听说是小末，一定要拉着儿子看一看。李小末把手伸了过来，母亲摸着小末的“手”，不停的摩挲着，说，儿子，你真是我的儿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抱着李小末就痛哭，李小末的父亲在一边警惕地盯着李小末，害怕他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举动来。李小末伏在母亲的怀里，劝母亲不要哭，说，娘你别哭，儿子回家了，这一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母亲哭得越发的凶了。李小末说，娘，儿子不孝，儿子没有本事，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又要拖累二老了。然而，从李小末的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一串叽叽喳喳的鸟语。李小末的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也抱着小末呵呵呵的失声痛哭起来。
　　一家人的哭声，惊动了邻居，一会儿工夫，李小末的家门口，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大家都远远的对着李小末指指点点。李小末从父母亲的怀里抬起了头，朝他们打招呼，他们就哗地往后退。李小末说你们别害怕呀，我是李小末。然而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这时，邻居家的狗看见了李小末，扑上来想要咬他，李小末挥动着胳膊想把狗赶走，然而一群狗都跟着朝他扑过来，李小末心里一惊，挥动着胳膊，就飞了起来，狗们扑起来就追，朝着李小末狂吠。不一会，全村的狗都听到了召唤，很快就聚集在了李小末的家门口。李小末不停地挥动着胳膊，将身子悬在空中，来回的飞动着。母亲哭喊着让邻居们管好自己的狗。然而狗们这时已不听从主人的召唤，它们望着李小末，呲牙咧嘴，狂吠乱扑，穷凶极恶。李小末只好朝村外飞去，他的身下跟着一群的狗，狗的后面跟着一大群的人。飞到了村外，李小末就越飞越高了，他绕了一个大圈，把狗和人都甩开了。然后又飞回了家门口。父亲和母亲将李小末藏在了家里，并把门从外面锁上了。父亲对李小末说，儿呀，不要怪爹娘狠心，你也看到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是不能出门见人的了。
　　那些被李小末引到了村外的人，又陆续回到了李小末的家门口，他们问李小末回来没有，李小末的父母说没看见呀，于是他们就坐在李小末的家门口开始等待。他们相信，李小末迟早会再回来的。这一次，这些村民们不再是简单地看热闹了，他们觉得，不能再次让李小末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飞走。在村长的指挥下，他们有人从家里抱来了鸟枪，有的拿来了粘猫头鹰的网。还有些小孩子，拿来了弹弓和自制的箭。他们在李小末的家门口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李小末的身影在天空出现，他们随时就可以把他打下来。父亲黑着脸问村长想干什么。村长说，不想干什么，我们只是想让小末留下来。咱们村现在这么穷，又没有什么办法发展经济，如果留下了小末，咱们在这里搭一个园子，把小末养起来供大家参观，你想想呀，平均每天五千人来参观，每个人收五块钱的门票，一天的门票收入就是二万五千块，一个月就是七十五万。咱们还可以提供一些配套的服务，比如卖点土特产，卖点甘蔗瓜子等零食给参观的游客，咱们甚至可以发展农家特色餐馆，农家特色旅店，两年下来，咱们村就成为全楚州最富有的村庄了。李小末的父亲指着村长，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放你娘的狗屁，你们这是要拿我儿子卖钱呀，门都没有。村长冷笑着说，你这就不对了，你儿子作为来家铺村的村民，为了全村人的幸福做一点贡献难道不应该吗？再说了，你儿子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人不像人鸟不像鸟的，还能有什么用处呢？你们又一大把年纪了，能侍候他一辈子吗？还不如趁早赚点钱，村里可以请专人饲养它。哦，我说错了，我混账，喂养，抚养总可以了吧，一个农民，哪来那么多的讲究呢？抚养，咱们请专人来抚养他。再说了，我们又不白让你儿子出来展览，咱们成立一个公司，你们家算最大的股东，一分钱不用投资，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你看怎么样？要不百分之十五也行。
　　李小末的母亲只是不停地哭，而李小末的父亲没有再说话。李小末的父亲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把这些人打发走。于是他对村长说，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我看倒是可行，一举两得。只是你看门口又是枪又是网的，这么多人守在这里，我儿子还敢飞回来吗？他在天上远远的就能看见门口有人，早就吓跑了。我看这样，你们先撤，等我儿子回来了，我把他骗进家，把他关起来，你们看怎么样。村长想了想，说，这话有道理，你们都散了吧。村长让别人都散了，他可没有离开李小末的家半步，他继续对李小末的父亲描绘着他心中的美好蓝图。
　　李小末躲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出，他害怕被村长发现，要是真被发现了，那就意味着他将像野兽一样被他们关在笼子里供大家参观，李小末想，如果那样还不如死了的好。死！李小末又一次想到了这个词，可是这个词只是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想自己还年轻，父母年纪也大了，家里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如果自己死了，父母亲将来怎么办？这样一想，李小末就打消了死的念头。他要好好活下去，要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村长还在对父母亲说着他的伟大计划。李小末觉得这个村长还真是个人才，口才不错，他描绘的蓝图，让李小末听得都有些动心了。可是他听见母亲在厌恶地剁着猪菜，他心里知道，别说自己变成鸟，就是变成一只老鼠，母亲也不会把他交给村长的。这让李小末疲惫至极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果然，村长在李小末的家门口坐了一整天。天黑了下来，父亲对村长说，你看这天色也晚了，你还是回家去吧，我儿子是不会再飞回来的了，他要是回来，我一定会把他关起来的，你想一想啊，我们也是喜欢钱的嘛。村长想想也有道理，再说了，他坐了一天，也实在是觉得有些枯燥无趣。
　　村长走后，李小末的父亲赶紧关上了大门，又把所有的窗子给关上了。他并没有过来给李小末开门，李小末的母亲也没有来开门，他们二人站在门外，母亲小声地问李小末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李小末说吃什么都行，只要是母亲做的饭他都爱吃，在外打工这么多年，想吃母亲做的饭。可是他的母亲和父亲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的母亲摇了摇头，去厨房给李小末做了一碗荷包蛋，把蛋放在了床上。然后转身把门又给锁上了。

　　晚上十点过，村子里已安静了下来，这时，两个操楚州口音的陌生人来到了李小末的家。他们敲开了李小末的家门。李小末的父母看着门口的陌生人，问他们找谁。陌生人A说，您是李小末的父亲吧，我们来自楚州。说着，陌生人A就挤进了家里，自己拉椅子坐下了。陌生人B却站在门口警惕地张望着。李小末的父亲问两位陌生人来有什么事情。陌生人A倒是开门见山，拉开随身带着的包，从里面拿出了大大的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李小末的父母狐疑地看着那一包东西，问，这里面是什么？陌生人笑了笑，示意李小末的父亲自己打开一看就知道了。李小末的父亲又看了两个陌生人一眼，他从两个陌生人的眼里看到了鼓励，于是把目光转向那个包，可他还是不敢打开。陌生人A说你打开吧，放心，我们不会害你的。李小末的父亲于是用那粗糙的手去剥开了纸包，纸里包的全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钱！李小末的父亲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把眼揉了揉。是的，钱。陌生人A说。李小末的母亲听说那一包东西是钱，她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她小心地把手放在了那包钱上，摸了一下，很快又将手收了回来，有些拘谨地望着陌生人，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陌生人A说，这些钱，都是你们的了，一共是十万块。李小末的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李小末的母亲不相信她的眼睛一样，于是，在李小末的母亲鼓起勇气拿起一张钱对着灯光凑在鼻尖上看时，李小末的父亲，又重复问了一句，这些钱都是我们的了？陌生人A说，对，都是你们的了。当然，我们不会白白给你这些钱，我们是楚州动物园来的，我是动物园的经理兼楚州鸟协的理事，门口这位，是我的助手。我们一直在关注着你儿子的行踪，我们算准了，他变成鸟之后飞离了楚州，一定会飞回家来。这些天，我们一直在这里守候着。我知道，您把儿子藏在了家里，也知道你们村长想做什么，可是我要告诉你，村长的话是不可信的，你们村里拿得出钱来投资么，没有投资，怎么把这一切发展起来。再说了，我们楚州动物园，是全楚州最大的动物园，如果您的儿子到了我们楚州动物园，我们将会为他建一个专门的园区，不会少于五百平米的活动区，我们还会为他配上专门的医生和营养师。他将在那里幸福的生活。陌生人A正说着，听见B咳了一声。A把那包钱推到了李小末父亲的面前，说有人来了，你快把钱收起来。李小末的父亲迟疑了一下，就抱着那一包钱进了房间里，将钱藏在了床底下的一只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