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末来到了楚州的城门口。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城墙，又看了看城门口验证进关的人排起的长龙，长龙从城门口一直排过了护城河。李小末知道，想要蒙混进关，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可是李小末没有楚州城的居民证，也没有出入楚州城的通行证，这正是他十多年来一直未能进入楚州城的原因。李小末开始在楚州城门外徘徊。这一来，李小末有了新的发现，和他一样在城门外徘徊着，想趁着守城的士兵换岗，或是上下班人流高峰时守城士兵的大意蒙混过关的人为数不少。这一发现，让李小末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要是在平时，李小末是很警惕这些徘徊在关口的流民的，他总是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可是现在，李小末觉得，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志，是同道。于是他有了吾道不孤的感觉，看着这些人就觉得亲切。这时，过来了一个士兵，士兵手里拿着高音喇叭，呜哩哇啦地驱散着聚集在关口的流民，士兵一过来，流民们就开始朝后撤退，退过了有二十多米宽的护城河，聚集在河边的榕树下。李小末听清楚了，士兵在提醒大家，说是近来有一些不法之徒，利用带人进关为掩护进行抢劫，提醒大家不要上当。士兵叫了一阵子之后，看见人都被驱退到了护城河边，就拿着喇叭转了回去。他的身上仿佛牵了一根线似的，他往回走，后面的流民就潮水一样跟着他往城门口涌。士兵转过身，叫喊一嗓子，后面的人都像中了魔法，停了下来，士兵像赶小鸡一样，朝流民们挥着手，嘴里发出“雀雀雀”的声音。于是，一场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游戏在城门前上演。这是李小末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到过的事。刚开始，他被赶过了护城河，并不敢加入流民的队伍，只是远远地看着流民和士兵之间的游戏，可是后来，李小末渐渐发现，这样的游戏并不危险，首先是士兵手中并没有武器，只是拿了一只喇叭，其次，士兵并没有对流民发起攻击性的举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劝大家散去，不要聚集在城门口，这样堵塞了交通，而且，他提醒大家，不要对蒙混进关心怀侥幸，这是不可能的。李小末站在一棵大叶榕树下，眯着眼欣赏着这场游戏，直到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依旧没有勇气加入到游戏之中。第一天很快就这样过去了，李小末没能进关，却也觉得这一天过得相当满意，李小末想，要是能加入到游戏之中，那肯定很有意思。李小末就恨起了自己的无用，也恨起了自己这过敏的毛病。天黑了，楚州城上亮起了辉煌的灯火，远远望去，像一条灯的长龙盘旋在楚州的周围。流民们在渐渐散去，一些穿着灰色工衣的打工妹们，开始往护城河边的草地上聚集，他们三五成群，脸上荡漾着欢乐，这让李小末一下子觉出了深深的失落。他摸了摸胸前，胸前空荡荡的，平时这里是挂着厂牌的。这时李小末就觉得，这个城市是真的美，他有些恋恋不舍了。然而，李小末发现了不对劲，一个留着长发的家伙，似乎在跟踪他。这一发现，让李小末吃了一惊，他快步离开，靠近了一群打工妹，想让那个长发家伙觉出，他李小末是有同伙的，他是和那些女工们一起的。果然，那长发转身离去了。不过刚才这一惊吓，还是给李小末造成了麻烦。痒，先是从背后开始，像有一只蚂蚁在那里爬，李小末抱住了路边的灯柱，咬着牙，想把这一阵捱过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和这该死的过敏作斗争，他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痒的时候，千万不能去抓，只要一抓，痒就会迅速扩散，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捱过了最初的痒也就好了。然而，这最初的痒，往往是最难捱的。李小末抱着灯柱，牙咬得格支格支响，身子在古怪地扭动着，他的动作，吸引了一些人好奇的目光，于是，有人开始在离他不远处站了下来，打量着他。另外的人发现了李小末的古怪姿势，也停下了脚步。不到一会儿功夫，在李小末的周围，就围起了一圈人，他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李小末再也忍不住了，拿手去抓背，去抓脸，抓胳膊，开始张牙舞爪浑身乱抓。李小末这一抓，围观的人就忽地一下散开了，他们中有的人，也感觉到身上开始发痒。一个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在背上抓，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往身上抓。还好，他们只是抓了两下，就不痒了。
　　李小末狼狈地逃离。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以为早晨是可以蒙混进关的，没想到，早上进关的大都是车辆，人却更少，几个士兵守在关口，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知道今天又进不了关了。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昨天上演过的流民与士兵周旋的游戏又开始进行了，这一次，李小末对自己说，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呢，不就是玩一个游戏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鼓起了勇气想汇入人群，可是两条腿没来由的软。这样说吧，一晃，李小末在楚州城的城门口游荡了四天，他对自己说，再试一天，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算了。不就是一个楚州城么，进去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呢？听说楚州大道是全国最美丽的大道，那又怎么样呢？听说里面有狂欢谷，有万国园，那都是最好玩的地方，可是到那些地方去玩，是要花很多钱的，听说光万国园的门票就要二三百呢。李小末这样想时，心里依旧是不甘的。第五天，李小末终于鼓起了勇气，加入到了与士兵游戏的队伍中。然而，李小末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就在他们和士兵们玩着你进我退的游戏时，从城门里跑出了一队士兵，他们都执着枪，迅速朝流民靠拢。有些机灵的，见势不妙，早就溜了。李小末发现身边的人突然往后跑，还没有明白过来哩，一愣神的功夫，就落在后头了。李小末也不清楚那些人跑什么，反正他也跟着跑。然而从护城河的外面，也包抄过来一队穿黑衣的警察。警察边包围过来边高声喊着“站住，不许跑”。大多数的人都站住了，然而那些警察和士兵们并没有理会这些流民。倒是有几个沿着护城河没命地跑的人，看来才是士兵和警察围捕的对象。李小末当时是吓慌神了，一乱就出错，他没有停下来，跟着那几个人，也没命地跑。接着，他听见身后有人大喊，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了。接着他听见了“怦”的一声枪响。子弹从耳朵边尖叫着划过。李小末吓出了一声汗，感觉有一些东西从身体里往外挤，要穿破皮肤往外冲。李小末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完全被吓昏头了。前面说过，李小末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胆小的人遇到事就会惊惶失措，他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他要是略微冷静想一想，就不会跑了，他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士兵和警察们干嘛要抓他呢？可是现在李小末没有这样想，他来不及想，只是拼命地往前跑。迎头也冲来了一队警察，前后夹击，他想往左跑，左边响着警笛，而右边，是宽阔的护城河。李小末就朝护城河跑去，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从小就是一个游泳高手，家乡那烟波浩淼的上津湖，他都能游过去，何况这区区二十来米宽的护城河呢？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冲到了河边，护城河岸离水面有十来米高，李小末望着深不可测的河水，吸了一口气，纵身就往河里跳。就在他纵身一跳的时候，李小末感觉到身体里那些涌动的东西一下子喷了出来，那是一些轻柔的东西，它们像是降落伞一样，把李小末托了起来，李小末投向护城河的身影，像一片枯叶，在空中飘飘悠悠往下坠。李小末不由自主地挥动着胳膊，他感觉到了一股气流在身体下面涌动，他的身体随着胳膊的挥动，居然停止了下坠。李小末也来不及细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他又用力挥动了几下胳膊，他感觉心脏急速下沉，身体却开始像风筝一样往上升。李小末的胳膊停止挥动，身体又开始像枯叶一样往下降。我飞起来了？李小末想。他又开始挥动着胳膊，并且不是简单的上下挥动，而是将胳膊略略斜着前方挥动，这样，他的身体不仅仅是上升了，还开始向前移动。李小末的飞行动作还相当笨拙。他飞得很慢，飞了一会，就感到胳膊很累，酸痛酸痛的，挥动的速度就变慢了，这一慢，他的身体就开始往下沉，现在，他的飞行高度只有两米多了。在身后围追他的士兵和警察们，还有那些围在护城河边看热闹的闲人们，猛地看见一个人飞了起来，都愣在了那里。现在，他们看见那个飞人开始往下降，立刻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像潮水一样跟在李小末的身后疯跑，也分不清是士兵还是流民，是警察还是楚州的居民了。进城的关口一下子乱了起来，所有的车辆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跟在李小末的身后尖叫着，疯跑着。李小末越飞越低，终于，他落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后追他的人，猛地也停下了脚步，可是后面的人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涌，前面的人站立不稳，被后面冲上来的人压倒在地上，于是，在李小末的身后，叠起了一个巨大的人堆。压在底下的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后面的人还在不停往前面的人身上压。李小末回过身来，冷漠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堆，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他跑了几步，挥动着胳膊，又飞了起来。这一次，李小末觉得他渐渐有点适应了飞行，而且学会了掌握方向，他的身体飞到了比护城河边的树还要高的高度，他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飞向了城墙，飞进了楚州城内。 

　　突然飞起来了的李小末，觉得生活对他展开了全新的一页，现在，再也不会有什么鸿沟和城墙阻挡他进入楚州城了，他想进来随时就可以进来，就像进入自家的菜园子一样。想到菜园时，李小末的心里依稀掠过了一片绿意，那是远离楚州城的乡村，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不过，那片绿意只是一闪而过。现在，李小末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了。他想在这楚州城里好好的看看，他现在还没有降落下来的打算，他时而高飞，时而低飞，他是个聪明人，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劲，就熟练掌握了飞翔的技巧，现在，他知道怎样借助气流飞行，这样，他的胳膊———现在再称之为胳膊似乎不太准确了，因为上面长满了羽毛，称之为翅膀似乎更为准确———他的翅膀不会感觉到累了，他甚至掌握了张开翅膀，让身子在空中缓缓盘旋的技巧，像一只鹰一样。他觉得，他就是一只雄鹰。他飞过了楚州最高的楼———天王大厦———这幢他无数次听人说起过的楚州第一高楼，但是他现在并未觉出这楼的高来。想到从来没有一个楚州人从他这样的角度来审视过天王大厦，李小末会心地笑了，他笑出了声，可是他的笑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刚才听见了一声古怪的鸟叫。这叫声似乎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于是又试着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这一次，是他的声音，可是这声音明显带了鸟腔。李小末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一个长满了羽毛的怪物。李小末感觉到头有点晕，他把目光投向身下的楚州，一城灯火，车流如织，行人如蚁。李小末的心底里，第一次升起了一种孤独感，他觉得，底下的那个世界，还是远离他的。他把翅膀向上张开，身子缓缓下降，保持着十来米的高度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