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傍晚。

  雨落！

  你决定出去走走，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

  开门，走到走廊上，瞬间怔住，你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一开始，你从一个省走到另一个省；后来，你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现在，你准备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

  走，其实并不是你的爱好，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好。在异乡漂泊了十年，你已经忘记了许多——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你变了，变得对任何的事情都冷漠了。你的人冷漠了，你的心冷漠了，你的热情也冷漠了。走：只是你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仅此而已。

  十年前，那一个雾色苍茫的早晨，你断然地离开了家，离开了生你养你的故乡。你对着天说：我去一个有梦的地方寻找方向。而现在，方向，已经迷失，你走失在人潮熙攘的异乡。

  再回首，一切成空！

  那还是在几年前，你流浪到深圳一个叫龙华的地方。关于那一次的行程，你很快就会忘记，就像忘记其他的地方一样。而现在，你又在龙华。这十年，你在南方东奔西跑，从深圳到广州，从广州到东莞，从东莞到中山……你已经忘记，忘记你到过的每一座城市。

  你很满意自己的方向感。其实没什么，你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很好，一路走，一路记，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个过程——异乡十年——从没有而来，再从没有而去。

  你从楼上走下去，外面在下着大雨。你去吃饭，所以雨挡不住你，就好像，十年前，父亲的眼泪，也没有留住你流浪的脚步。

  你喜欢走，但却走得茫然，也没有方向，或者，你在乎的是走的那种状态。

  雨丝千万条，从黑蒙蒙的空中，飘洒出一条条亮晶晶的线条，丝丝投入大地。马路上，汽车飞驰着经过，在车后腾起一串乳白色的雾气。三三两两的行人，或匆匆，或徐徐走在雨中。大雨就那样一直下着，风也就那样一直吹着，你打着雨伞，走在雨中。天地间一片迷蒙。

  雨落！

  往前走，只需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你吃饭的地方。然而，一穿过十字路口，你就停住。你看见了一个老人。

  一个老人，那是一个脸上爬满了沟壑的老人。他站在一处突出的街荫下，他的身边有一副粗鄙的担子，担子上是香蕉。那个老人，是个卖香蕉的老人。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你望着灰蒙蒙的他，发呆。在你的视线里，他是模糊的。隔着雨丝，若在遥远的空蒙处，他站着，望着天空，发呆。他的身边，是一担已经变质的香蕉，香蕉上，处处泛出了黑点。

  他望着天空，嘴唇在无力地翕动；你望着他，继续走你的路。他的眼神很空，仿佛，整个世界与他无关；你的眼神也空，他与你毫无关系。

  雨点敲碎在他的脚边，集合在他的胶鞋上，然后，爬上他的裤管。雨点敲碎在你的伞上，散落在你的四周，然后，消失在水泥路上。你看着他，继续走。他望着天，继续发呆。

  雨落！

  走过他，你想起了一个老人，一个与你无关的老人。东莞西正路，一样的大雨，一样的傍晚，不一样的老人。

  你行走在雨中。一位老人，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晃地行走在大雨里。他们一起在雨中蹒跚。三轮车上，堆着高高的垃圾。易拉罐，矿泉水瓶子，牛皮纸口袋等等。在雨中，他们相互搀扶着，艰难行走。

  那条路，是东莞有名的商业街。街上一字排开的珠宝店，手机店……笔直的楼房，找不到遮雨的地方。他们在雨中搀扶着，前行，爬着前行。三轮车撞到了小车，小车碎了一只尾灯。小车痛彻心扉，失声痛哭：呜——他们停住，被人围住。

  死老头，老东西，老不死……赔我车灯……老人开始发抖，三轮车斜在边上，十分无辜。

  一帮人对老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搜身……一无所获。他们粗暴地掀翻了三轮车，三轮车四脚朝天。马路上散满了各式的瓶子：百事，雪碧，益力等等，以及水泥袋子。老人蹲下身，在雨中仓皇地追逐着它们，每追上一个，小心翼翼地拣起来，像逮住了调皮捣蛋的孙子。你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有没有孙子。可你知道，这些瓶子，罐子，袋子，可能是他的一切。为了他的一切，他瑟缩着，奔走在狂风暴雨中。那老脸上的沟壑里，弯弯曲曲爬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落！

  你转头，看见东莞广播电台，保安站在门口的保安室里，袖着手，嘴脚漾着笑——嘲笑，看着那个在风雨中，手忙脚乱地追拣垃圾的老人。

  你往前面继续走，有人从你身边往另外一方走。他们和你一样，你和他们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那个老人忙乱的身影。一切，如一出无声的戏，戏名：小丑。一个小丑：老人，千百个小丑：路人。

  雨一直下，从昨天晚上下半夜开始，一个惊雷，将你电脑的鼠标震得不敢动弹。重启，起身出去看看。从阳台上望出去，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远远近近的楼，远远近近的灯，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一切的一切，在苍茫的夜色里摇晃着，影影绰绰，显得虚构。雨很快就下了起来，仿佛是一瞬间，倾盆而至。天地间只剩下呼呼的声音。这年轻的城市，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单调。

  雨没停，也没小，一直下到第二天晚上。走过十字路口，一个卖香蕉的老人，站在街角，望着天。你望着他，往前走。你去吃饭。

  雨落！

  一字排开的铝盘子，排列在一个柜台里。盘子里盛着青菜，萝卜，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

  天渐渐黑了下来，像一出戏，结束了所有的高潮，即将结束，黑色的幕布缓缓拉上，等待下回。明天，是否有个好天气？

  打好饭，找个地方坐下。雨在遮雨棚上追逐，打闹，不可开交。一队接着一队，从遮雨棚的边上争先恐后地摔下来，它们掉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声中，壮怀激烈，粉身碎骨。

  吃饭的人很多——每个人都要吃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他们穿着各式的厂服，说着各地的语言。他们骂，他们笑，他们麻木，无动于衷。

  他们狼吞虎咽，他们细嚼慢咽。他们把米饭倒在桌子上，地上；他们把降解饭盒扯烂，撕碎，抛在桌子上，地上，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去。他们骂饭菜真他妈的像喂猪的。明天，他们一样会来。吃饭，倒饭，骂骂咧咧地走开，如一个亘古不变的过程。他们回到流水线上，回到仓库里，回到乱糟糟的宿舍里，或者是，窄仄的出租屋里。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点。他们撑着伞，离开，一头扎进苍茫的雨中。他们的身影被大雨划成无数不规则的线条，缓缓缩小，最终消失。

  雨落！

  吃完饭，往回走，街角的老人，香蕉担子已经不见。天边，悄然露出一抹微红，似乎，太阳即将升起。